第三年夏。
h镇的夏季,湿湿漉漉,气候宜人。平均温度只有25c。晨间,远山有缭绕雾气,见不分明。昨夜的雨仍在下,落在瓦片和青石板上。我出门时对面家的阿婆已经整理好茶肆,撑着雨伞未落座的客人二三。“小余。”他们叫我,“又要去工作了?”
小镇闲散,多是些常年旅居的叔叔阿姨。属于年轻人的娱乐设施不多,只少量的外地游客。我三年前来到这里,在高伯伯的仓库里帮忙,朝九晚五,偶尔也通宵达旦。“物品的修复总需要些时间。”高伯伯大部分时候都并不着急,“小余,过来人话总很多,不过伯伯还是觉得要多过些自己的生活。”
“黄爷爷。”未等我答话,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小萝卜头伸出脑袋,小小的手放下裤子转而攥住我的食指。他仰起脸,散发着属于幼崽的可爱生机,“今天陪我,小余。”
他话说得很好,有时清晰堪比大人。最近看的动画片里有一只说话顿点的猫猫,孩童的模仿能力很强,现在他首尾颠倒,顺利成为一只猫猫小孩。
“呀。”准备落座的爷爷又起身来招呼,“小杏这样早就起床啦!”
背着小书包的他彻底从我的背后出来,或许是因为兴奋,迈开的步子颤了颤。两岁的孩子,形象完全如同动画片里的卡通幼儿。“是的。”棉制短袖下那小小的胸脯挺了挺,糯糯声音响亮的、又很骄傲的:“还吃早饭了!”
我看着他包子似的鼓起的侧脸,同竖起大拇指的黄爷爷一同笑弯了腰。
我昨天做完一副宋代宣画的保养,手里没有很重要的新活。恰逢离小镇不远的临镇新开了家托儿中心,于是请假带小杏看看。“我要读小班了吗?”得知消息的他拿着自己的鸭子书包,粉嘟嘟的脸上紫葡萄似的眼睛异常明亮,“小余,课堂里有没有彩笔?”
我的孩子有一双极好的偏杏仁状的眼睛,睫毛卷长,笑起来有莹润的早春颜色,但他眸里露出来的一些大人般的冷肃和沉思却不与我相似。“妈妈该是一位敏捷稳傲的高人。”不明事因的阿姨曾这样说过,“不过大多男孩肖母,小杏长得倒与你有八分的像。”
我难以说出真正的原因,只得拿出另一人搪塞。“他、”我回答的有些短促,有些急,“大概是他太神秘。”
阿姨叔叔、爷爷奶奶都对我和善笑笑,小杏长到两岁,也未曾听见过单亲言语。
得知我要带小杏去临镇的小学校,黄爷爷拿出电话,预备让自己的孩子开车来送我们一程。这的确是个雾蒙蒙的雨天,不过因着年长的人多,镇里安全设施都很到位。“小余!桥!”小萝卜头摇晃着脑袋拒绝,“走路!”
“小杏说的什么?”老人乐不可支地笑着,“黄爷爷不十分清楚。”
“我和小余要去嘤鸣桥。”猫猫小孩变回人类,“爷爷,下雨的时候,湖里面那只胖胖的花鲤鱼会出来!”
“要去看鲤鱼?”
“喂它呀!”
“它已经有点太胖了。”
“它多可爱!”
“小杏喜欢鱼呀?”
“喜欢的。”我的孩子抓着我的手,他开开心心,“从来就很喜欢。”
我带小杏告别吃茶的大人,从他手里接过放着鱼食的小书包。自他看过一些亲子动画片后在有精力时就不要我抱,我有时会在他圆乎乎的脸蛋上,粉藕的肢体摆动姿态里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小余。”我的孩子叫我,又仿佛在叫高大的、英俊的他者。“花鲤鱼在那里。”
嘤鸣桥是一座具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桥,在湿润的上升的水汽中,同湖水一样飘着薄薄的像棉花糖丝的“云层”。江南的好景色到了h镇,滚圆的、却异常轻盈的摆动长尾的花鲤鱼就栖息在从枯朽枝条里新冒出来的嫩绿色荷叶下。穿着黄色雨衣的幼童兴奋地在原地蹦跳,与雨衣同色的靴子溅起一朵朵小小水洼。我蹲下来,同他一起从桥身凿刻出的孔洞里看湖面,饵食落下的几秒后,花鲤鱼赶来,它拥有漂亮颜料的身体即便在雾森森的环境下也很醒目,如往常般,他吃了饭,原地给我们转了很几个美丽的圈。
“鱼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吗?”小杏问我。
“宝宝。”我回答他,“这大概是一种艺术的加工。你看,我们与花鲤鱼已经是很熟悉的朋友了。”
小杏笑得眉眼弯弯,略有些锋利的眼尾柔和,愈发像小时候的我。“小班。”他牵着我的手,亲昵地对着还待在原地的花鲤鱼哇哇地打招呼,“小杏要给花鲤鱼画画。”
“啊。”我牵着他,陷入一种近乎于圆满的幸福中,“我会给你买有很多很多颜色的彩笔。”
我牵着从我身体里剥离出的生命,同他一起走到桥的中心,又走向离家的远处。雨滴落在湖面上、落在已经完全洗泥尘的翠绿竹叶上,湖里生机勃勃的荷叶,我们脚下有着悠久历史的石砖都发出自然的音乐声。一阵风吹过来,我护着我的小孩,没有多余的手去拉住被吹掉的雨衣兜帽。
我柔和地看着他,感谢自己被命运赠予。